SHAUN

 

再见

“你好。”

松本润拖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径直走到了一个空位上坐了下来,从面前的镜子里看着身后的理发师刚刚走近。现在不算是深夜,但大概也快到了打烊的时间,店里只剩下那个理发师一人。灯光白晃晃地照着那人的脸,松本看到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

于是没等对方开口松本便抢了白:“剪短。”

他把头上的发圈取了下来,看着身后的人脸上一时的错愕满意地把话说完。

“剪成什么样随你。”

“怎样都好。”

“麻烦了。”

 

温热的水流缓缓地冲过每一寸头皮的时候,松本已经昏昏欲睡了。在他似乎就要跌进梦乡的那一刻,一个声音从上方传了过来,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

“刚回国吗?”

松本沉默了一阵,想到大概不是每个人都会带着两个85L的巨型行李箱没头没脑地撞进一家快打烊的理发店提出些奇奇怪怪的要求来,于是清了清略有些发干的嗓子回答道:“对,两小时前刚落的地。”

对,在经历了十个小时的漫长飞行后,两小时前刚落的地。

他扶着行李箱在灯火通明的机场大厅里行走,看着面前不远处的玻璃里倒映着的自己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而逐渐变大,又随着机场感应门缓缓打开而消失,有些不太真切。松本在自己仍未适应扑面而来的夏季的热浪时,就这么突然地下定了决心。

于是现在,他躺在一家就快打烊的理发店里,闻到了熟悉的柑橘香洗发水的味道。

 

“怎样都好吗?”把留了三年的及肩发洗好似乎花了整整一个世纪,松本终于坐回那面镜子前时,理发师带着不确定的语气确认道。

水珠不断从发尾滑落,无声地砸落在松本的肩头。

“怎样都好。”他从镜子里冲着背后的人笑。

理发师伸出手将松本微偏的头正了正,力道不大。他凝视着镜子里那张五官深刻的脸,像是在认真地思考着什么难解的谜题。

门外的蝉鸣几乎完全被空调运作的声音所掩盖,这怎么看都该是个属于睡眠的时刻。松本其实真的很累了,但他还是神采奕奕地坐在这间深夜的理发店里,用胡闹般的沉默和身后的理发师对峙着。

 

“说点什么吧,”松本在理发师终于剪下那历经千难万苦的第一刀后开口道,“就这么不说话,挺奇怪的。”他摸了摸鼻子。

所幸身后的人没有被自己的突然出声吓得一刀走歪,造成些无法挽回的后果来。他平静地接了话:“好。”

松本几乎要笑了:“喂我说,你这让我怎么说下去啊。”

“你真的以为我能‘怎样都好’?”理发师的语气里终于带了些埋怨。

 

“我三年没回过这里了。”于是松本也就自顾自地开了口,“高中同学上个月发了邮件来说是有同学聚会,我就收拾了全部的行李,扔掉了一大堆不用的东西,和房东费了好一番口舌才提前退了租,就这么回来了。”

“不打算再回去了?”理发师端来了一杯热茶递给松本。

“嗯。大概吧。”松本呷了一口后满足地眯了眯眼,“连茶都要更好些。”

 

“你都不知道那里的食物有多难吃!酸奶浇在烤串上!天知道那里的人的味觉都出了什么问题!” 

他大概能够算个难缠又不安分的顾客,说着说着总是不自觉地从椅背上弹起来,像是不这样就无法表达自己内心堆积已久的不满。身后的理发师没办法地叹口气,银色的剪刀继续在他头上一寸寸地细细划过。

“早知道高中的时候就不嫌弃学校后面那家荞麦面店了。”他气鼓鼓地继续说道,不知道算是在气赤道那边的黑暗料理,还是在气高中时候挑三拣四的自己,“啊,还有柠檬牛排。”

 

“吃饭什么的,不会很麻烦吗?”这是那时候樱井见到自己的这个发型所做出的第一句评价。

“难道不是该问我头发怎么忽然这么长?”他记得自己也是气哼哼地翻开了手里的菜单。完全找错重点了,这家伙。

“唔。”对面的黄毛对着自己刚挽上后脑勺的那一缕黑发呆了一阵,“好看。”

他顿了一会儿再次肯定道:“好看。”

“那就一份柠檬牛排。”然后自己连点单的声音,都带了些没出息的上扬。

 

“牛排,”身后的理发师开了口,“牛排难道不是国外的更加正宗?”

“谁知道呢。”松本不得不再次克制自己想要耸肩的冲动,他觉得自己要是再乱动的话大概现在刚开始修剪的地方可能就要惨不忍睹了,“不懂事的时候喜欢上的味道,本来也就没什么道理。”

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讲呢?他们参与了对方几乎一半的生命,松本闭着眼睛能摸到樱井床头柜上的空调遥控器,樱井也能两手沾满松本生日蛋糕上的奶油照着他的脸就那么糊了上去。

他们打闹着,然后稀里糊涂地在烛光下接了吻。在鼻子第三次撞在一起之后,他们看着对方脸上的奶油终于忍不住笑了。

“成年快乐。”樱井还有些喘息。

“谢谢。”他捧着樱井的脸再次将嘴唇贴了上去。


他们的故事在那个生日过后四平八稳地继续着。松本还是会到樱井的学校去看他踢球看他演讲,也会悄悄在新年晚会的观众席里看着樱井坐在琴凳上摘下手表然后十指敲击着相间的黑色和白色,在聚光灯下变出魔法来。

可他们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到为了些毫无道理的小事大吵一架也没什么特别,比如那次新年晚会前。

究竟是怎么吵起来的松本其实也记不太清楚了,大概是和樱井总是忘记带伞有什么关系。他收到樱井的短信后便丢下了两节下周就要考试的必修课,冒着大雨跑去给他送了雨伞。他在樱井的学校里转悠了半个小时之后才在机房门口找到了没接电话的樱井,对方花了五秒钟才从当下的错愕中反应过来。

“你不是还有课?”樱井的眼睛在他手里的伞和已经完全湿掉的裤脚间打转,皱着眉头开了口。

松本不用拼命回忆也能记得自己在双脚湿透的冰凉里被这句话气得七窍生烟。他在樱井严丝合缝的三段论式说教中撑起了自己的伞气急败坏地冲回了大雨中,然后在三十秒后又跑回来恶狠狠地把樱井落在家里的那把塞在他的手里再掉头就走。

 

那时候的自己自然是不肯轻易低头的,所以去樱井的学校听他们的新年音乐会也只能变成了一次偷偷摸摸的间谍行动。

好吧,准确地说,一次失败的,偷偷摸摸的间谍行动。

“后面有安排吗?”被樱井在礼堂门口堵个正着的时候他仍然穿着黑色的礼服,只在外面加了件呢子外套,和用臃肿的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的自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松本开始有点后悔下午睡得太迟只能随手抓起一件衣服出门。

不过半小时后看着身边扶着栏杆瑟瑟发抖的樱井,他的后悔已经完全变成了幸灾乐祸。


“要来天台还不多穿点?”这次的幸灾乐祸还是没能坚持过两分钟。他的袖手旁观在樱井打出第一个响亮的喷嚏之后还是一如既往地土崩瓦解。

“知道你会穿很多。”分走了他的帽子围巾和手套捂个严实之后,樱井的声音总算恢复了点元气。

刚想从羽绒服领子里探出脑袋反驳句什么的松本被天边如期绽开的烟花打断了。于是他抱着手臂把脖子又往里缩了缩,只说了句:“无聊。”

他把半张脸都埋进竖起的衣领里偷偷地笑,毫无理由的,像个第一次看见烟火的孩子。

 

“对不起。”

松本发誓这绝对是他第一次在新年的第一秒就听到抱歉的。

“不问我为什么道歉?”樱井侧脸看着他,烟花在他身后的夜空里隆隆地绽放成最圆满的形状。樱井说话的声音其实不大,但每个音节还是莫名其妙地好好传达到了他耳朵里。

 

“因为你拿走了我身上全部的毛线织品——”松本转过头用最大的音量大喊了回去。

“还有打破了我这个星期一定要十二点之前睡的计划——”他看到樱井身后的夜空很美。

“还有新年来看烟火真的——”

“不准说无聊——!”樱井也学着他的模样用尽全力地喊了回来。

然后他们都笑了。


“所以说看烟火是真的很无聊啊。”松本在理发师终于绕到他身侧修剪鬓角的时候谈起了去海港看新年焰火的事,“我一直以为只有日本人才对看烟火这回事这么感兴趣,结果去年新年的时候反倒硬是被一个本地的朋友拖去看了烟花。人山人海地一起呼吸硫化物实在是不知道有趣在哪里。”

“同学聚会,你刚刚说?”始终沉默着理发师大概是突然察觉到一直是松本一个人喋喋不休这个事实,也终于拣了个不尴不尬的话题同他聊了起来。

“对,高中那帮家伙说什么卒业十周年怎么也要庆祝一下,被他们一鼓吹我也就稀里糊涂地回来了。”松本抬手指了指身后放在沙发旁的行李箱,“半箱都是被他们敲诈的东西,临走那天才买的。”

理发师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松本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回头看自己那两个半人高的行李箱。还没等松本开口,银色的剪刀又继续发出那种剪断头发所特有的沙沙声,于是他也就没有什么理由不再次把目光转回面前那块小小的屏幕上。

 

“那你们肯定很熟悉了。”理发师继续了他们刚刚的话题,也继续打理他五分钟前就在修剪的那一撮头发。

“不是很熟悉,”松本手指划过手机屏幕里堆积的无聊咨询时这么回答道,“而是特别熟悉,太熟悉了,熟悉到完全找不到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说我不想回来。”

他顿了顿之后把没说完的话继续补全:“所以说有的时候,熟悉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他和樱井大概是不怎么合适的,这他一直都知道,因为他们如此熟悉。

很多人都说他们很相似,每天都在百分之一百二十地认真对待着生活和生活里的一切。所以当他们为着些事情坚持己见争执不下的时候,总有劝架的人讲上一句:“别那么认真嘛。”

别那么认真,大概能算个解决的办法,松本曾经这么想过。可这个解决办法终究是建立在一种错误的认识上:他们其实并没那么相似。

“硬要说的话,”他在国外的时候仍旧时常和二宫通电话,“大概就像铁轨无法建在海上吧。”

“哈?你喝醉了吗?你这绝对是喝醉了吧?”当时的信号不算很好,但电话那头的不解和嫌弃倒是通过电波完完整整地传了过来。


列车载着货物行驶在铁轨上,或快或慢,但求准点到达准点发车,再按照既定的轨道不慌不忙地前往下一个目的地;捕鱼的船队则不一样了,海上茫茫,哪里有他们渴望的东西他们便开向哪里,只要必要时避开障碍,地平线才是他们的终点。

列车长无法说服水手在海上照着一成不变的路线反复航行,水手也没法让列车长从一个车站和另一个车站间逃脱。这件事情从来没有谁对谁错,实在要说的话也是,他们不一样。

所以松本自然预料到了樱井听说自己打算放弃已经学了大半的专业,转去国外念一个听上去就虚无缥缈的舞台设计时的反应。

“这样孤注一掷的人生,我没法向你推荐。”樱井在发来的最后一封邮件中这样写道。


“这家伙,”二宫不满地咂了咂嘴,“嘴上是这么说,毕业了自己还不是没有好好地在办公室里做财务。”

“怎么说?”松本不解。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二宫闪烁其词,“相叶那家伙说什么不能输给继承了家里料理店的弟弟,拉翔さん去给他当什么财务总监,更见鬼的是翔さん居然就这么答应了,最近见到他们俩都挂着大熊猫般的黑眼圈……诶我不跟你说了啊主管那边喊我去签字。”


什么啊,狡猾的家伙。松本放下手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开了完成了大半的毕业设计。

发令枪还没响,一直抢跑就算了还跑得这么拼命。

他抬头看了看时钟,起身去给自己冲了今天的第四杯咖啡。


“要我说你们明明就很像。”这是最近的一次通话,二宫报告了樱井和相叶如火如荼的创业大举后抱怨了财年结束后仍旧脚不点地的银行职员生活,然后不知怎么的又绕到了这个话题。

“我问他为什么不留你,你猜他怎么说的?”二宫仍旧习惯在通话的最后再丢下一个重磅炸弹。

“什么?”

“回来吧,下个月有同学聚会。”

“哈?”

“我是说,你回来我就告诉你。”


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当然不会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抛下所有的一切回到熟悉的地方。

“发型很酷。”见到号称百忙之中前来接机的二宫的时候他正在通电话,那家伙脸上全是懒得掩饰的狡黠,“给你叫了出租车,跟我不是一个方向,我一会儿乘地铁回去。”

二宫放下了掩着电话的手,步履匆匆地往机场大厅外走,一副小尖嗓同电话那头气势十足地争论着松本听不懂的东西,全然没有要替他分担一下行李的意思。


他在把松本塞进了出租车时终于挂断了电话。没等松本开口,他便示意司机可以关门。

“你跟我说过,铁轨无法建在海上对吧?”二宫在松本放下车窗后突然说道。

“他说,地球是圆的。”

二宫从行事历上扯下的那页纸在夏季的热浪里微微颤动着,一个陌生的地址。


“完成了。”理发师轻轻推了推早就昏昏欲睡的松本,替他摘下了领口的毛巾,“麻烦这边付下账。”

松本久久地坐在镜子前没有起身。


“听说这里是东京最好的连锁造型室我才连夜赶过来的。”

“你知道的吧,下周我就要参加同学会了。”

“这绝对太离谱了。”

最后一句不知是说给让他顶着一头参差不齐的理发师,还是说给为了一个答案飞越半个地球的自己。


“时间多的是,头发总要长的。”理发师还是把账单推到了自己面前,“再说……”

“是你自己说怎样都好的,まっちゃん。”


然后他们都笑了。





小剧场:

为了避免几年辛苦建立的企业形象被一个鸡窝头毁于一旦,许久没有亲自动手的相叶社长大半夜被来自处女座的夺命连环call叫到店里挽救一个支离破碎惨不忍睹的发型。

他发誓再也不让本社财务总监负责巡店了。



提前祝润君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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