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UN

 

如栩


 

松本发现自己似乎是易留疤体质是最近的事。

 

本来就没能投入太多的新恋情在同居快一个月的时候正式告吹。他不算特别惊讶地发现自己最庆幸的其实是女友,好吧现在已经是前女友,没有像再上一任那样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喊乱摔东西。真要说起让他比较惊讶的事情,倒是当晚在家收拾家务时发现自己居然还没有把上次摔了的花瓶和茶具补回来。

“你到底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人家那么温柔的一个女孩子非要把你家摔成那样。”听着程式化的“欢迎光临”走进家居店时,下午病人预约满员却被强行拉来作陪的樱井这么跟自己说道。

他好像不知道自己在那之后已经又经历过一次分手了。

 

“这个怎么样?”松本拿起一个磨砂玻璃的花瓶,决定忽略这个陈述语气的疑问句。

“你明明知道这种事情对我来说都没所谓的,我根本看不出好坏嘛。”

他看到那个似乎打算在沙发区补眠的人甚至都没往自己这个方向看一眼,当真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在陈列品上半躺着闭目养神。

 

放下那个花瓶的时候松本又看到了手背上的那道疤。是那次暴风骤雨的分手后打扫战场时不小心划破留的。

匆忙去樱井的诊所包扎的时候他还嘲笑自己像个月九纯爱剧的女主角,“我是真没想到‘收拾分手时摔碎的玻璃割破了手’这种事情还真的能发生在电视机以外的现实生活里。你之后有没有配合着背后响起的悲伤音乐顺势回忆一下她临走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背过身打算扔掉用过的碘酒棉球的樱井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般准确地抓住了松本挥向他后脑勺的手。

“你最好别乱动。不然还得就着碘酒龇牙咧嘴一回。”末了对面的医生一本正经地转回身来,脸上却挂着略微有些得意的笑容。

 

现在,又是这副表情。

“不是吧你?”樱井向相熟的酒保示意再来一杯的时候半分得意半分狐疑地看着他,“我都发现了不是一会儿半会儿了,还以为你自己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他开始有点后悔来这家酒吧。逛完家居店果然是应该一脚油门把边上这个家伙塞回他那个人满为患的皮肤科诊所,让他和一群恨不能当天山童姥的老女人一起去讨论见鬼的抗衰老抗氧化问题。

“你是易留疤体质啊。”樱井仰头喝尽了杯里最后一点酒,点头向面前过来续酒的酒保点头致谢。“从高中那时候开始你哪次受伤身上没留个一两个月的疤的?对了,那时候是哪个人跟我认识还没多久忽然凌晨四点半打电话来说额头的伤疤总是消不掉心里有点担心的?”

 

“我说这事你到底要说到什么时候?”松本几乎是要捏紧自己的拳头才能克制住右手再次一巴掌呼上那个在家居店陈列用沙发上蹭得乱糟糟的后脑勺的冲动。“上次喝多了点居然还拉着我几个新认识的朋友说,搞得他们都调侃我说晚上睡觉一定要关好手机以防我大半夜的打去电话扰人清梦。”

“真的假的?抱歉啊我还真给说出去了?”右手边的罪魁祸首闻言却不禁捧腹,但倒也没在这个他总是津津乐道的话题上多纠缠下去。樱井用食指指腹打着圈地磨着杯口时清了清嗓子,“所以说你平时要多注意啊。你经纪人都打电话给我了,说你手背上的伤疤总是不见好,可能要耽误下个月的手表广告拍摄,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呢。”

 

松本愕然,心里暗暗埋怨经纪人田中多事。他晃了晃杯中的冰块,又想起上次母亲打给樱井的电话。

“我当然是让他劝劝你。”他听母亲提起这事差点没把嘴里的茶都喷出来,“你也不小了,别总是一心扑在工作上。”

原来是催婚。这事来得倒不算是意料之外,反而可以说是比松本自己预料的还要晚了个几年。步入三零代的大门之后,每每回家都得提前做好心理建设,生怕家人提起自己的“个人问题”。

 

相比之下,自己到底是怎么给周围的人留下“有什么事找樱井翔就好”的印象的?母亲也是,经纪人也是,仿佛樱井是什么治疗“松本润综合症”的万灵膏药似的,哪里都能贴上,什么都能解决。

“我的诊所都快可以拓展一项业务了。”樱井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名模松本润相关事务相谈’。上回伯母的事我也给你挡回去了,这次连你经纪人都有事相托,我说你是不是该付我一份工资啊。”

“你本来就擅长和中老年妇女类型的打交道,不都是顺便的事情么。”松本打了个响指让酒保给樱井续杯。

“哈哈哈哈哈田中要是听见你说他是中老年妇女肯定会杀了你。”樱井把酒杯递过去的时候笑得简直花枝乱颤。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根本就找错人了。松本低头盯着自己手上的疤,当真配合着酒吧舒缓的背景音乐想起前前女友摔门而出前的那些话。

 

“你能不能对自己诚实一点,对我也公平一点?”

她其实很漂亮。即使是大吵一架后头发已经有些乱掉,眼泪让她从来精致的妆容也显得格外狼狈,松本也要客观地承认,她其实是个很漂亮的人。

“我们在一起也已经快一年了,我又不是傻子。”她颓然地坐在地毯上,“你对我很好,我本来以为我们一定会结婚的,可是我发现我还是骗不了自己。”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她忽然笑了起来,莫名让松本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大雨天,朝自己伸出的那只手,也是这样一个挂着水珠的笑脸。只是那时是雨,这时却是泪了。

“跟我在一起,你像是活得很好。可也仅仅就是‘像是’而已。”

“你连梦里都在喊他的名字。让他别走。求他回来。”

 

“别送了。”平静下来之后,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她又变成了从前那个得体温柔的人,“我放过我自己了。你也放过你自己吧。”

 

光阴荏苒,他又何尝没有试着放过自己,只是他早就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吧。甚至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知道,樱井不是自己的那剂良药,而是深埋骨髓的病灶,经久不愈的伤疤。

 

松本听着身旁的樱井讲起工作上的趣事,配合得哈哈大笑起来。他好像忽然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不是这伤疤经久不愈,而是自己竟然还可耻地觉得这样的状态已经可喜可贺。

是他自己根本不愿意治疗。

 

 

 

按下手边电话上的通话键通知外面的护士让下一位病人进来之后,樱井开始对着桌面上的病例发呆。

酒精。酒精是个坏东西。他看着病例上姓氏那一栏里填着的“松本”两个字这样出神地想着。

 

他闭上眼睛用指腹轻轻地按着太阳穴,眼前却又浮现出昨晚的梦境。昏暗的走廊里,那个跑开的背影很模糊,运动鞋踩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却异常的清晰。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会做这样一个梦,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梦里的脚步声会那么响。不该这样的,明明只是脚步声而已。不该是这样的。

就像那时候松本逞强的微笑。

 

“你好,松本太太,请坐。”看着推开门进来的女士,樱井礼貌地点头。只是有种莫名的违和感让樱井几乎舌头打结。

“松本”这个姓氏,实在不算少见。自己这家皮肤科诊所的生意慢慢走上正轨之后,也时不时地能碰见几位“松本太太”,只是自己的大脑似乎天生对于这个称呼有什么奇异的排斥作用,发出这一个一个音的时候连声带的震动都仿佛与平时有什么不一样似的。

微笑着看着松本太太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的时候,樱井感到自己的灵魂在抽离,他身心疲惫的时候偶尔会这样:灵魂仿佛退后一步似的从不太远的地方看着自己的身体,看着它仿佛有了肌肉记忆一般还在和患者礼貌而正常地对话着。

 

“之前是吃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梦的,他自己也不太记得了。和父亲因为升学的事情吵架的时候,第二天有重要的面试的时候,看完一整天满满当当的预约的时候,它总是准时报到,从不缺席。

 

“有过敏史吗?”

这个梦就像个可重复使用的不定时炸弹似的,总是在自己不设防的时候忽然爆炸,将他辛苦筑起的理性的围墙炸得断壁残垣,逼着他不时便要重修防御工事,来维持他从容不迫,一切尽在掌握的逞强。

他甚至半开玩笑地想过是不是该把这个梦记录在他那密密麻麻的日程表里,看看是不是能探寻出些什么规律,这样即便是拆弹不成功,至少他还能在这个要命的炸弹再次爆炸之前有所准备。

 

樱井开始在心里谴责自己的不专业。面对病人的时候怎么能这样胡思乱想。还好面前的这位松本太太似乎只是普通的日光性皮炎而已,一管药膏就能痊愈,开会儿小差似乎也误不了太大的事。但起身送她出去之后,樱井看了看墙上的时钟,还是禁不住皱了皱眉。

还是晚了一分钟啊。

他松了松领带,准备开始仅有半个小时,好吧,现在已经变成了二十九分钟的午休。

 

“所以翔君你是在气什么啦!不过就是部员晚来了十分钟而已嘛骂他们一顿就好了啊,反正我在这里也没等很久。”那时候还像一只小昆虫的松本吸着可乐这么跟自己说道。

“遵守时间是做人最基本的礼貌吧,更何况还是这样的团队活动。我不是气他们来晚了十分钟,我是认为他们不把‘来晚了十分钟’这个事情当回事非常过分。”他把杯子里插着的另一根吸管送到自己嘴边,“我说,这可乐味道怎么怪怪的?”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我跟竹下婆婆说了她还不相信!而且这一杯也太贵了吧!我跟你说哦……”松本的眼睛里有那种他滔滔不绝地跟自己讲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的时候特有的光。

“打住打住!把英文练习簿赶紧拿出来啦你还真以为我们坐在这里闲聊的啊,都已经晚了十多分钟了!”樱井觉得自己那时候真是一个负责任的好老师。明明是松本来拜托他给自己补习的,到最后反倒是他追着松本讲着各种难解的曲线方程,盯着松本把手上的单词卡快点背完。

“哼。”松本恶狠狠地把杯子里剩了不多的可乐一口气吸完,“翔君你长大了绝对是个可怕的日程狂人。”

 

樱井闭着眼睛笑了。他发现松本说得一点都没错,现在他这个已经快要三零代后半的大叔真的成为了一个“可怕的日程狂人”,他觉得自己甚至已经渐渐开始不满足于分配到分钟的精确度了。

其实他并不是喜欢安排,他只是讨厌失控而已。

就像是他永远都无法拒绝松本心血来潮的邀请这样的失控,而已。

 

究竟是怎么和这个难缠的人遇见的呢?

不,这不该是个问句的。他当然还记得那个下着大雨的星期一。

樱井记得自己那时候还看了看外面的雨势,估计着自己把外套披在头上到底能不能撑到操场斜对面的教学楼里不被淋湿。

虽然现任的主席实在太过热血,让他这个副主席几乎成了个吃干饭的角色,新学期的第三次学生会例会自己再怎么说不能浑身湿透地出席吧。

不出意外的话,在这种没有什么大型活动的情况下,这又将是个毫无营养的例会,无外乎是总结一下上个月的工作情况和通报接下来的具体安排。

 

他准备一鼓作气地顶着外套冲过操场的时候,发现竟然还有一个人捧着一大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从新楼外的大台阶上往下跑。那人甚至连外套都没披在头上就这么闷头向前。

樱井离得太远了,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那位同学注意前面。他实在不觉得对方看到了再不改道一定会撞到的开满蝴蝶花的花坛。

“喂!”樱井朝着那个身影大喊。

即使声音以每秒三百四十米的速度在空气中传播,那位同学还是在樱井的那声“喂”到达鼓膜之前摔在了花坛边。

 

多年后再回忆起这个相遇的场景,回忆起那时候松本捂着还在流血的额头,和那声惊喜得不行的“樱井前辈!”,他觉得“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这句话,明明是个巨大的讽刺。

 

但他还是微笑着向来接自己去高中旁边那家的拉面店吃晚餐的松本挥了挥手,看着对方迈着稳重的步子朝自己走过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那个冒冒失失热血直白的少年,正踏着和彼时一样的落叶,穿越时空而来。

他不明白,时光让松本的轮廓更加深刻,眉眼更加张扬,为什么他朝自己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的那种光却一点都没变。

就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看不透松本,也看不透自己。也许现在他该承认自己当年被心理学系拒录的时候,面试的那位教授说得其实很对。

 

“樱井同学你确实非常优秀,也非常努力。但是你不适合做心理医生。”那个教授是这么讲的。

他还没来得及张口问为什么,教授又继续说了下去:“你知道什么叫如栩如生吧。活泼,生动的样子,非常逼真,仿佛真的活着一样。但是也仅仅限于‘仿佛活着’而已。”

“这样的人没有看透人心的天赋,也没有看透人心的愿望。”

“更何况,”教授深深地了他一眼,“人们常说医者不能自医。”

“别执着于这个专业了,换一个吧,我想你会前程似锦的。”

 

时至今日,樱井的生活里当真只剩下了“前程似锦”这四个字。 

如栩,如生啊。

果然一语成谶。

 

 

 

松本一直不明白樱井这样一个社会精英为什么不考驾照,弄得自己动不动还要跑来充当司机的角色。

“所以我说了我打车过去就可以嘛。”副驾驶上的樱井是这么回答松本关于“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去把驾照考出来”的白眼的,语气里甚至没有半点惭愧,“安全带。”他俯过身来要帮自己拉过肩膀上方的安全带扣。

 

松本感到自己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和前年那部主人公随手一挥就能下场大雪的大热迪士尼动画的英文名字一样的状态,那句就在嘴边的“这里到我们学校几乎跨越整个城市,打车去你是不是钱多烧的啊”硬生生地被咽了回去。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他艰难地开口,伸手接过樱井拉到自己手边的安全带认真扣好。

“小孩子才不能开车呢。”樱井倒是一脸的坦然,转过头去把自己的安全带也拉下来扣上。

 

“那不会开车的小孩子也别给我抽烟了。”松本觉得自己要扳回一城,眼疾手快地抢了樱井刚刚取下的车用打火机塞了回去。

“不常抽的。只是今天有点烦。”樱井似乎是有点无奈地把香烟塞回口袋里,一只胳膊支在车窗边上撑着头,食指和中指仿佛有什么节奏似的敲打着太阳穴上面一点的位置。

 

这个动作松本再熟悉不过了。

从前上学的时候,坐在窗边的松本一抬头,就能看见对面同楼层,同样也坐在窗边的樱井,那时候自己还称呼他为樱井前辈,这么敲打着自己的头。

那时候自己的视力可比现在好多了。松本翻下头顶的遮光板找眼镜的时候,不自觉地摸了摸左边眉角。

 

如今看来自己不爱抬头看路的坏习惯,倒像是上天的恩赐。

“看着远处的时候,你的眼神有种仿佛看不清楚似的空洞的性感,很抓人,很难得。”拍出自己一战成名的那套照片的人像摄影师是业界有名的挑剔,能得到他的称许,大概也是松本现在声名大噪的原因之一。

“您谬赞了,只是左眼视力有些问题。”松本如实回答,却听见不远处的工作人员低声称赞起自己的谦虚来。

 

“我说你能不能给我抬头看路啊。”彼时自己还是个喜欢抱着漫画期刊不放手的少年,和樱井出去的路上还总是不忘追看最新的章节。樱井总是对他这个坏习惯意见很大,这次也果然毫不留情地一把抢下了自己手里的漫画塞到左手拎着的包里。

“翔君你还我啦。”他绕到樱井左边想把漫画拿回来,也还是和平时一样没有成功,“还有两页就看完了。”

“就剩下两页了回家再看。”家教模式开启的樱井从来没有好说话的时候,“你干什么非要在路上看啊都不看路,这样很危险的。”

“不是有你看着路呢嘛。”自己当然也还是笑嘻嘻地想要蒙混过关,“你想不想喝汽水?”夏季经过杂货店的少年们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口渴,这是个亘古不变的定律。

“是是是,是我想喝汽水了。”樱井白了自己一眼,认命似的从沙滩裤口袋里拿出钱包,“你要什么口味的?”

 

越往学校的地方开,松本越发觉得自己像个老年人一样沉浸在从前的回忆里无法自拔。

漫画,沙滩裤,冰镇汽水,少年的夏季。如今却只剩下了早斜的夕阳,人行道上堆积的落叶,和那些快要泛黄的关于夏季的记忆。

 

“怎么好好地想起来约我回学校这边?”松本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车里竟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只剩下风声从打开的车窗里急不可耐地往里面灌。弥漫着的沉默不算尴尬,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推着似的,松本想要和坐在副驾驶的那个人说说话。

“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中午的时候突然特别想要吃那个时候竹下婆婆给我们俩煮的面而已。大概是真的变成大叔了吧。”樱井一副很疲倦的样子,慢慢地扯下了领带往后座一扔。

他最近很奇怪。松本忍不住看了樱井一眼。

 

“他是个只会向前看的人。”这是同期学生会后来聚会的时候前后辈们对樱井的一致评价。

虽然每逢节庆生日之类樱井还是会礼貌地发来问候的邮件,但是从没参加过任何一次的聚会,甚至连露个五分钟的脸也是从没有过的事情。开始几次负责联络的同学还努力争取配合每个人的时间安排,再后来干脆已经没人再问樱井究竟什么时候有空了。

 

“樱井君托我向大家问好。”一般来说这就是松本进入聚会场所的第一句话。

“还是这么忙啊樱井。”上次聚会时,一个许久不见的前辈这么说着,上学时他同樱井都是足球部的主力,“不过与其说是忙不如说是这项日程临时塞不进那家伙几个月前就规划好的时间表里吧?”

角落里一个松本不太熟悉的面孔开了口:“啊出现了!樱井前辈的时间安排表!那时候有比赛之前都会让樱井前辈安排训练时间和项目呢!”他好像想起什么可怕的回忆似的夸张地抖了抖,“每次他把列印好的日程安排带来发给我们绝对是整个足球部的噩梦啊!那个密密麻麻的样子,我看了就头晕。”

“你少来啦,那个时候你看什么书不头昏的?连你们老师都没办法……”

 

同学间便是这样,天南海北地聊起来到最后谁都忘记了最初是怎么开始现在这个话题的。大家三三两两地说着各自的回忆,也有人时不时地高喊两句引得满堂大笑。

松本总是乐得参加这样的聚会的。没什么压力,一场谈笑之后大家各自安好,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下一次相聚再找回点年少时的幼稚疯狂。

 

“唔。那时候你和樱井常到这家拉面店吃饭吧。”经过那家店的时候当年的学生会主席伊藤这么跟松本说着。当年私交还算不错的两人这次恰好把车停在了同一个停车场,照顾这位挥着啤酒瓶喊着“我没喝醉”的前辈的任务也就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松本头上。

松本正在找手机里存下的代驾的电话,转头却发现他站在那家拉面店的门口一动不动。

“这么多年了,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的。”他又自顾自地开始说话,“那时候觉得升学就是最大的事情了,什么都想要争取的时候又觉得什么机会都应该是自己的。真是太年轻了。”

“松本你大概也早就知道了吧,那些话都是我传出去的。为了那个面试的名额。”

“真真假假的传闻,都是我一个人放出去的,还真是佩服自己当年利用舆论的能力和狠心呢。”

“不过就像樱井说的,我就算没有这个名额也还是考上了啊。却做了那么不堪的事情。”

“真的对不起。”

 

大概是真的醉了,离自己几步远的伊藤猛得朝自己深深地鞠了一躬之后果然开始东倒西歪地站不稳,松本急忙上去扶住他:“前辈你喝醉了。我们往那边走吧,代驾说十五分钟就到。”

“最后还是借着酒劲才能道歉啊。”被架着的伊藤如释重负似的叹了口气,“昨天也是喝得醉醺醺地才有勇气打了樱井那家伙的电话。”

“真是土爆了!”他忽然朝着天空大喊,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前辈你真的醉了。”松本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完全是假的吧。”歪着头的伊藤嘟嘟囔囔地讲着什么,“那时候你设计的海报,背面右下角,总是写着一个‘栩’。我早就发现了。”

“不仔细看的新人还总是问,这是不是樱井副会长设计的,背后写着一个‘翔’字……”

 

他们这帮同学果然也都老了,伊藤被代驾扶进车里的时候还拉着松本颠三倒四地说着当年学生会里的琐碎小事。“是是是前辈当时最热血了。”松本哄小孩子似的说道。

“麻烦你了。”他跟代驾微微鞠了一躬。

 

莫名其妙的道歉,莫名其妙的回忆,那可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夜晚。

大概是被这种莫名其妙的氛围所感染吧,松本当晚也莫名其妙地和当时同居快一个月的女友分了手。

 

自己总是在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再站在这家拉面店门口的松本这么想道。

“不进去吗?”樱井撩起门帘在等自己。

“就来。”松本举步跟上去。

 

 

 

“哥我都不好意思再说你生活不能自理了。”被坐在自己右边的松本第不知道多少次吐槽没有驾照的事情的时候,樱井想起上次拉着妹妹送自己去研讨会的时候也是这样子被疯狂吐槽了一路。

“我日理万机哪有那个闲工夫去考驾照。”对谁樱井都是这么说的。

“你得了吧。当年考完大学那个暑假你不是报了班去学的嘛。没学会就不好嘴硬了好不好。”妹妹吐自己的槽总是毫不留情,更何况是这种被拉来当苦力的时候,“居然学不会开车。我上次跟爸妈聊起来他们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是是是是是,我哪有我们家小舞聪明啊连开车都能学会。”

“喂你不要以为我没听出来你这是在损我。”

然后研讨会结束的樱井只能看着妹妹留在本来说好汇合的咖啡厅前台写着“聪明的人开车先回去了!”的纸条一个人发呆。

 

“给我去学开车啊!”松本把筷子往拉面碗上一顿,“保不齐我下次心情不好也跟小舞一样把你一个人丢下。”

“吃饭的时候不要讲这么扫兴的话题嘛。你看小师傅都要生气了。”樱井朝站在不远处的拉面店新店主努努嘴。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被提及的小师傅是当年拉面店竹下婆婆的孙子,年纪轻轻却踏实肯干,继承了当年婆婆的好手艺,“奶奶还常常说起你们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常来店里呢,对这样的常客乱发脾气奶奶在天之灵怕是也要骂我一顿呢。”

 

樱井看到旁边的松本也笑了起来,大概是和自己一样想起了上学的时候被这个急性子的婆婆往店外赶的事情。

那时候他给松本补习,甚至假期不补习的时候两个人也像有什么惯性似的老是只点一碗最便宜的拉面就在竹下婆婆那里呆上一个下午。没什么客人的时候婆婆也就任由他们俩对着一个已经见底的拉面碗扯东扯西的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傍晚店里渐渐忙起来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她总是举着擀面杖作势要打似的说着“两个臭小子是要在我这里占着位置占多久啦”把他们俩向外赶,下一次再去的时候又说着“这次吃完赶紧给我把位置腾出来啊”给他们俩的面里偷偷地多放几块肉。

是个很可爱的老人家。樱井说着“多谢款待了”双手合十,虽然不信神佛,心里却也默默祈祷着竹下婆婆能在那个世界过得安好。

 

“我说你们俩……这次怎么一个人来的。”那次过去的时候连婆婆都大吃一惊,招牌的欢迎语“怎么又是你们俩”也只说出一半。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那时候表现得大概没什么礼貌,一声不吭地就自己倒了茶水坐到最里面的位置。

“呐,给。”婆婆一反常态地好脾气,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你们喜欢吃的。”

“……这不是我喜欢吃的那种。”他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拉面碗又重新低头喝水。

真是个没礼貌的坏孩子,樱井觉得现在的自己当时要是在场的话一定会这么讲,只可惜年少时总是把自己的世界看得太大,越是身边亲近的人,越是理直气壮地胡闹任性。

“我知道。这是小润喜欢吃的。”她也不开口骂自己两句,反倒是从旁边抽出筷子还细心地转向自己的方向才递过来,“每次他假装吃不下塞给你的时候你还不是吃得很开心。”

“婆婆……”他期期艾艾地开口,“我可能做错事了。”

 

樱井觉得自己大概就是那时候发觉的吧,自己的个性里有种近乎残酷的,对于所谓“正确”,所谓“最优化”的偏执。

这种偏执推着他,在明知道松本就站在门口的情况下,还是面不改色地说出了那样的话。

 

那时他无意间知道了松本为什么忽然在班里被孤立被另眼相待。上次去松本班上找他时周围人戒备狐疑的眼神,和松本紧抿着的嘴,像是一根根针一样扎在他心里“不正确”的靶心上。

“我不知道伊藤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以你的实力就算没有这次面试机会又有什么关系。再说如果你是真的想要这个名额,大可以自己去拿,何必要用这样的事情中伤我和松本君。”

 

他紧盯着对面阵阵发白的脸的时候,没听见外面的动静。

他开始害怕了。不是因为站在自己对面的伊藤说对了至少一半,说对了他确实对松本有着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件事,而是因为不知道自己待会儿推开自己身后的门走出去的时候该如何面对就站在门外的松本,如何面对这种被自己认为“不正确”的感情。

 

握着门把手向下扭的时候,他做好了准备面对一个迎面而来的拳头,或者一双噙满泪水的眼睛,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樱井前辈!”松本从拐角的地方走出来,似乎刚到似的,“我刚好想要过来找你和伊藤前辈来交下次的海报设计稿。”他脸上的笑容再正常不过了。

但这不正常。

他还在发愣的时候松本已经把一个纸卷塞到了自己手上。松本甚至还和背后听到声音出来的伊藤热情地打了招呼。

“我那边舞台要用的器材还没运进来呢就先走了啊。海报有什么问题的话还像以前一样到我们班上来找我就好。”松本微微欠了欠身便转身走了。

 

不对。这不对。他已经记不得松本还称呼自己“樱井前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樱井仿佛着了魔似的手忙脚乱地打开了松本塞在自己手上的那份卷得松松垮垮的海报。这不是平时松本行事的风格。

 

翻到背面的时候樱井的肩膀仿佛没了重负似的忽然松了下来。

那个字,那个被匆匆忙忙擦掉的铅笔字,只剩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印子。

 

面对着热气腾腾的拉面,他却没有勇气再把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对着竹下婆婆说一遍。

“樱井!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学生会的一个负责人甚至都没撩起彼时没有洗得褪了色的门帘就往里面跑。

“出事了。松本君从学校外面搬器材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搞的都不看路,好像被什么车撞倒了现在在医院。”没等过来通知的人把气喘匀,樱井已经拎起书包往外跑了。

 

樱井转过头看着松本左边的眉骨。那里已经什么疤痕都没有了。

那场事故只给松本留下了左眼视力轻微受损之后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校园的八卦里。松本班上的同学也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趁着这次机会频频到医院探病,还组织了成绩不错的同学放学后来给他补上学校的进度。

一切似乎就这么平淡了下去。他和松本维持了,或者说是成为了“只是学生会关系不错的前后辈”的关系。

 

真要讲起什么后遗症的话,樱井听着松本跟他不断地讲着开车有多么方便多么畅快,想起自己那本躺在家里已经十多年的驾照。

自己当然不是学不会开车。只是每次手握方向盘的时候,他总是在不断地后怕。

如果当时出现在人行道前的不是一辆轿车而是一辆货车甚至卡车,如果当时的司机正在因为急着赶去什么地方提高了车速,如果当时司机也没有注意……

 

他跟着学生会的人一起去看松本的时候,伤员本人倒是什么事情都没有一般,还用手捂着右眼说着“只用左眼的话这个距离站着你们是男是女是人是狗我都要分不清了”。病房里一阵爆笑引得护士小姐急匆匆地跑来让他们别打扰其他病人又嘱咐松本还是要注意多休息的时候,樱井仍然感觉到自己背上一阵阵地冒着冷汗。

就像后来他每每再坐进驾驶室一样。

这种不能说是不明原因的压迫感就这么一直伴随着他。无论看再多的心理学书籍,就像当年那位教授说的,果真是医者不能自医。

 

“所以说啊,你给我去学驾驶啊!”像个为升学考试的孩子操碎了心的家长一样的松本终于总结陈词。

“怎么?你打算抛弃我这个不会开车的小孩子了?”樱井笑着接过店主递过来的茶水,却还看着松本左边的眉骨。

还好什么都没留下。

什么都没留下。

 

 

 

樱井总是把自己当成一个需要照顾的后辈。

穿过樱井走在自己前面早早抬起的那块洗得已经褪了色的蓝色门帘的时候,松本再次在心里有些埋怨地想道。

 

从高中刚认识樱井那时候开始,自己总是在莫名其妙地受伤,莫名其妙地留下伤疤一两个月也不见消褪,大概也难怪樱井总是觉得他需要照顾。

最开始的时候,就算是手里捧着的学生会例会要用的资料全撒在地上被雨打湿,也忘记了额头撞得有些流血的自己是不是会被学生会的前辈臭骂一顿,能跟自己憧憬的前辈相识相熟,得到他的照顾,被樱井送到医务室的松本是再开心不过的了。

混在足球部的新部员里面参加训练,却又没什么踢足球的经验,身体冲撞的时候被对方的鞋钉划破了手臂自己还浑然不知,又是樱井发现了才吹哨暂停,还被医务室的老师调侃“哎呀怎么又是你呀。我们大名鼎鼎的樱井同学都快成了你的保姆了。”

再到后来自己还是不爱抬头认真看路……这个坏习惯他大概这辈子是改不掉了。

 

“你给我看路!”走过拉面店前的那条人行道的时候樱井果然对着开小差的自己大吼,显得像个中年妇女似的婆婆妈妈。

“我以为我走神已经走得很不明显了。”松本不自觉地翻了个白眼。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不能坐下来的时候再好好想?”樱井的口吻严肃起来,“你忘记……总之这样真的很危险。”

“知道了知道了,简直比我妈还啰嗦。不是有你看着路呢嘛。”松本觉得自己大概还是在开小差,最后一句话不过大脑地脱口而出。

 

樱井一向沉稳的步子也仿佛乱了一下似的。在听到他开口说出的下一句话之前,松本觉得这肯定是自己的错觉。

“你想不想喝汽水?”樱井笑着停在那家杂货店原来的位置,现在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补习学校的大门。

 

等松本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手里已经拿着樱井刚刚从拐角处的便利店买来的小豆汤了。

“不是说要喝汽水?”松本皱了皱眉,还是打开了罐子喝了起来。

“跟你开玩笑的。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坐在路边喝汽水,没有违和感扑面而来吗?”樱井摘下手套,拿还热着的小豆汤捂着手,没有要喝的意思。

“确实啊。”松本轻轻笑了笑。

 

确实,那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

只是即便已是往事,这些回忆却都好像有自己的生命似的从来不会说谎,一字一句地认真讲着一个没什么新意,没什么起伏的故事。

故事里没有人背井离乡失去联络,没有人作茧自缚再不相见,甚至没有人在转身离开的时候流下眼泪,他们还是像朋友一样常常碰面,甚至有时还会像今天这样相互说起从前的事情。

他也过着一种再正常不过的生活。事业,恋人,朋友,他都在投入,却无法全情。

他不再是那个只要和樱井在一起就难免显得有些冒傻气的少年,也不再苦于掩饰,苦于伪装,他们似乎在所谓“以上未满”之间,找到了一个奇怪的平衡点,似乎永远只会死水微澜,波而不惊。

这个故事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无色无臭,却要日日常饮。

除了松本自己,故事再没有第二个听众。这是何等的辛苦,累得他想要投降。

 

“喏,还要喝吗?我一直拿手捂着呢大概还没凉。”樱井把他手里空了的小豆汤罐子轻轻抽走,还没等他同意,便擅自把自己手里那罐还没开封的又塞给了他。

“那时候你也总是假装吃不下然后把拉面塞给我。”樱井冷得缩了缩脖子,却没带回手套,双手搓着取着暖。

“那时候你还总是埋怨我补习的时候严厉得丧心病狂。”樱井笑道,把双手放进了大衣口袋里。

“那时候我……我大概是个自作聪明的白痴。”


刚刚手里拿着的明明只是一罐小豆汤,甚至还没有开封,樱井却觉得自己仿佛醉了一般说着些不找边际的话。

究竟什么才是“正确”?这大概是一个需要用一生去思考的命题。

如果那个大雨天,他没有在忍不住发笑的时候向松本伸出自己的手,后面的故事,是不是就会“正确”?

如果在他发现内心那种破土而出的感觉的时候就果断的转身离开,而不是心存侥幸般地继续贪恋着对方的笑容和苦恼,青涩,和眼睛里的光,后面的故事,是不是就会“正确”?


在伊藤的事情之后,在一切真的回到他所期待的那个正常的轨道之后,在松本成为了一个成熟立派的大人之后,在松本每每向自己透露了当下的恋情之后,他面对着所有的这些“正确”,却只能谴责自己的表里不一,口是心非。

这很好,这很正常,很正常就是很好。

他无数次试图这样说服自己,却也无数次地发现,这是个不可救药的假命题。

 

“你就是个白痴。现在还是。”松本看着手里的小豆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地气急败坏起来。

他猛得站起了身,却发现自己始终无法抬脚走开。无法从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沿街小路抬脚走开,也无法从他们的故事里抬脚走开。

 

离开吧,不回头地离开吧。如果有人能够和自己分享这个平淡的故事,大概会这么劝说他。

只是他发觉自己不是不能离开,而是不想离开。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累了。忘记不了的,别再抵抗了,就这么投降吧。

“那个字,你名字的开头,和你名字的结尾。兜兜转转了这么久,这个故事里,还是全部都是你。”松本恶狠狠地开口,“不过我打算认命了。”

 

他紧紧地捏着口袋里的手机,下午的时候母亲发来的那封长信还在屏幕上发着亮。

“润。你是我的孩子,你真的以为你能瞒得过我吗?”

“我和你爸爸不是那种死板老套的人。我们只希望看到你幸福。仅此而已。”

 

“樱井翔。”他走到还坐在路边发愣的那个人对面蹲了下来。

“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松本忽然觉得这句话其实并没有那么难说出口,“这是我当年想要跟你说的。至于现在……”

 

“我也爱你。”樱井抢过话头。

我也爱你。就好像松本已经说出了那句话一样。樱井觉得大概自己才是故事里的那个胆小鬼,那个狡猾的胆小鬼。

甚至没有等着松本的回答,樱井站起身把两罐小豆汤抓在一只手上就拉着松本大步跑了起来。

他决定再自作聪明一回,不管这究竟是否正确。


松本不知道樱井要带自己跑到哪里,但他觉得自己大概不在乎这个问题。过马路的时候樱井还担心似的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倒让先开口的松本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以后的日子,你负责开车,我负责看路。”

“那个字,明明是你名字的开头,和我名字的结尾。”


生活,终于不再如栩。

    

评论(36)
热度(552)
  1. 共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SHAUN | Powered by LOFTER